环球观天下!门头沟皇家琉璃 七百六十年窑火重燃记

2月24日,门头沟琉璃渠村,原北京市琉璃制品厂的旧址,改造后的门头沟金隅琉璃文化创意产业园里,760年传承的琉璃窑,在熄火整整十年后,重新燃起。六十岁的郭立生站在窑口旁,火光照在他的脸上,他没有想过,在退休之前,还能重新回来,回到这个他们家三代人工作和生活的地方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2月24日,熄火十年的窑火重新燃起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在琉璃渠村 琉璃是一种生活

沿永定河一路西行,在进入京西深山之前,距离市中心不到三十公里的地方,琉璃渠村“琉璃之乡”的牌坊格外显眼,四根朱漆柱子上,青红色的琉璃构成了牌坊的主体,斗拱飞檐、华表脊兽无一不备。

琉璃渠村三官阁过街楼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进入村里,迎面是一面100米长的琉璃墙壁,墙上镶嵌着和故宫九龙壁同规格的琉璃龙,以及各种各样的琉璃制品。

琉璃渠村的琉璃墙壁,拍摄于2019年11月底。资料图片/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

琉璃渠村是北京皇家琉璃的发源地,早在千年之前,这里就开始制作琉璃,1263年,这里有了正式的窑厂,到明清时代,更是皇家琉璃的产地,故宫、天坛、北海公园等各个地方使用的琉璃制品,都是来自这里。古老相传,每次给皇宫制作琉璃时,每一种制品至少要做两套备用,以备更换,村里的琉璃墙上镶嵌的九龙壁,和故宫里的九龙壁,俱是同一形制。

三官阁过街楼屋顶上,斗拱飞檐琉璃瓦巍峨耸立。拍摄于2019年11月底。资料图片/新京报记者 王颖 摄

千百年中,琉璃渠村的人大多以烧制琉璃为生,村里人的生活中,到处都有琉璃的影子。沿着村道漫步,村道两旁古树交缠,树下的一个个花坛,都是琉璃制品,一座横跨村道的过街楼,几乎全部由琉璃烧成,城楼原本叫做灯楼,是琉璃渠村的人们过年观灯的地方。继续往里走,一座清代工部琉璃窑厂办事公所的旧址,被改造成了琉璃文化展览馆。另外一座关帝庙中,琉璃狮子、琉璃地灯就摆在院子里……

清代工部琉璃窑厂办事公所旧址大门,如今改造成了一处皇家琉璃艺术馆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对琉璃渠村的人来说,琉璃不仅是他们的工作,也是他们的生活,更是他们的文化,郭立生记事的时候,就在窑厂里玩儿,他的父亲、祖父,也都是制作琉璃的手艺人,依靠着村里的窑厂养家糊口。长大以后,他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窑厂上班,开始学手艺,当师傅,一干就是四十年。

琉璃发源地 窑火却熄灭了

琉璃渠村有好几座琉璃窑,依山而建,有些做大后又另开分窑,但仍在村里。新中国成立后,原本的官窑成为了北京琉璃制品厂,郭立生的父亲就在那里上班。

过去的琉璃窑,被改造为琉璃文化展示厅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数十年中,曾经的皇家用品走进了寻常百姓的生活,也走向了更远的地方,除了北京故宫、沈阳故宫、清东陵、十三陵、天坛等地的古建修葺,琉璃渠村的琉璃制品还销往全球各地。在展览馆里,陈列着加拿大、新加坡、美国等各国唐人街的琉璃建筑,还有专供出口的西式琉璃地灯等各种外销产品,在这里都能够见到踪影。

琉璃渠村是皇家琉璃的发源地,尽管后来很多地方都有琉璃窑,但所有的技术人员,都是从这里走出去的。甚至在以前,很多窑厂的原材料,也是这里开采的。

琉璃渠的琉璃,胎体采用的是门头沟山区的一种特殊的“坩子土”,这是一种煤矿附近特有的黑色页岩粉碎研磨之后的产品,含有铝等金属成分,烧制之后,坯胎会变成白色,是最好的原材料,但也是不可再生的资源。

然而随着生态环保理念的普及,绿色发展逐渐成为时代的主题,烟熏火燎的烧制技术、开山采矿的不可持续挖掘,让琉璃生产遭遇瓶颈。同样困扰琉璃渠人的,还有琉璃产品的低利润,尽管琉璃已经走出了皇家的宫廷园囿,但更加丰富的建材产品,让琉璃制品的市场越来越小,传统的企业管理方式,也使得许多技术人员出走。

2013年,琉璃窑厂停产。工人风流云散,各自开启新的生活,燃烧了七百多年的琉璃窑,沉寂了下来。

少了琉璃瓦 所有人都在等待

几年之间,沉寂的窑厂就变得冷清而荒凉,曾经的员工宿舍,再也没有人的气息,锅炉房变得空荡荡的,琉璃车间外,遗留的坯胎,任凭风雨侵蚀,一排排空窑洞,等不来添柴加火的人,只有厂里的古树依旧,把落叶洒满无人的幽径。

赵长安是琉璃烧制技艺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,离开窑厂的时间里,他走进校园、社区,给人们讲述琉璃文化,传授琉璃技艺,可真正愿意学的并不多。

改造后的文创园里,郭立生为游客讲解琉璃工艺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郭立生到了另外一个琉璃厂,但那里同样生存不易,放假的时候,他也会走进荒废的厂子里,回味那些出门就到厂,下班就到家的生活。

琉璃渠的村民们,也没有忘记琉璃厂,他们怀念这里,也保护这里,一位村民说,厂房一度要拆,推土机甚至都进了厂里,但最终没有拆掉,七百多年的琉璃窑厂保留了下来。

然而,仅仅留下厂房,只是多了一处工业遗址而已,这里数百年不熄的窑火、琉璃渠人一代代传承的技术和记忆,该如何传承下去?

许多人都在努力奔走,赵长安是一位,中国文物学会会长、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单霁翔也是一位。

在窑火重燃的仪式上,单霁翔讲述了故宫和琉璃渠村的渊源。1954年,琉璃渠村原皇家琉璃窑厂,曾交于故宫博物院管理,以保障故宫琉璃建材所需,当时琉璃厂也被称为故宫博物院琉璃窑厂,1958年琉璃窑厂移交门头沟区,1962年又复归故宫博物院管理,1970年由北京市建材局接管……几十年来,来回反复,一直到停产熄火。

单霁翔说,窑火熄灭,有一种历史传承中断的感觉,琉璃厂附近黑色的页岩土、优质的煤炭,还有千年传承的技艺,造就了这里优质的琉璃制品,窑火熄灭时,正值故宫养心殿进行研究性保护的时候,如果高品质、传统工艺烧造的琉璃瓦没有了,故宫的修葺质量就很难保障。

再一次点火 漫长的重启之路

和传统手工艺制作的琉璃制品相比,现代机制的琉璃瓦,生产更快、供应更畅通,但故宫这样的古建筑,在修葺中并不太敢采用,机制瓦很难展现出古代琉璃瓦的审美意象和形制特征。

这是因为传统技艺制造琉璃瓦,几乎不用模具,每一片瓦,每一个部件,大都是师傅手工制成,从研磨坯土,到造型、雕刻,上釉等,二十多道工序的背后,是一个个师傅精心的雕琢。

琉璃窑厂里保存至今的烧制窑洞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在过去,学徒们进厂,都是师傅手把手教,而徒弟出师后,做出的成品,又有着自己的特点,即便是许多制式的作品如琉璃瓦,也会有细微的不同。“我们就不能保留一个用传统工艺制造的琉璃瓦厂吗?”单霁翔曾发问。

转机在2019年到来,北京制定三条文化带建设规划,其中一条为西山永定河文化带,而琉璃渠村的琉璃窑厂,恰恰就在西山永定河文化带中。同一年,北京市建材局转型的金隅集团开启了琉璃文创园项目,计划将废弃的琉璃窑厂,改造成一座琉璃文创园,这也是北京唯一一座以琉璃为主题的文创园。

2020年,按照北京市、故宫博物院和门头沟区关于传统技艺恢复琉璃保护性生产、落实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保护的相关意见,提升改造工作正式启动,开启了停业厂区的转型升级。

离开的手艺人们,也渐渐回到了曾经工作过的窑厂,赵长安继续担任园区琉璃烧制技艺的负责人,负责琉璃生产技艺的把控和文化传承工作。郭立生也干回了老本行,尽管他马上就要退休了。

其实,很多人都没有回来,时间总是在流逝,当年的手艺人们渐渐老去,许多人都退休了,有人愿意发挥余热,回来传承技艺,也有人不想再回来了。郭立生四十年的从业生涯中,琉璃渠村里,最多的时候有二三百人在窑厂上班,几乎每家都有。但如今,本村还在这里上班的人,一共只有三个人了。

时代变迁中 皇家琉璃也在变

2021年底,昔日的琉璃窑厂改造完成。2022年春天,郭立生回到了离开已久的窑厂。对他来说,窑厂里的许多东西依然如故,但更多的东西变了,昔日的琉璃窑保留了下来,但一部分已经改作展示琉璃的“展厅”了,锅炉房还空着,车间改成了餐厅、民宿,路上的古树还在,不过树下的路,从土路变成了干净平整的石板路。

一口釉烧隧道窑、运送坯胎和成品的窑车也都保留了下来,并增设了灯光,以展示当年的盛况,郭立生还记得这口隧道窑,是当年大规模生产的见证。从业四十年,他见证了窑厂的许多变化,隧道窑的建设、烧制材料变化,从柴到煤,还烧过油、用过煤气发生炉……

琉璃窑烧制的产品,也并非一成不变,传统形制虽然是固定的,但手艺人们也在创新,比如烧制出口的工艺品,甚至是日用品,订单少的时候,窑厂还烧过装水的大缸。这些生活化的琉璃制品,尽管有时候只是为了谋生而烧制,但也让琉璃真正从皇家走向了寻常百姓家。

在琉璃渠村,随处可见琉璃制品的样子,图为郭立生讲解村里的琉璃方地灯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琉璃渠村道两旁的琉璃花坛,就是郭立生造的模。以前大件几乎不用模具,但随着时代的变迁,技术的进步,稍大一些的也有了模具,模具的材质,也从木制、琉璃制,到后来开始用石膏。

当然,传统琉璃制品,也是手艺人们的拿手绝活,比如故宫用的琉璃制品,不论是九龙壁,还是高达四五米的琉璃大吻,或者是一片瓦当、一块滴水,每一个手艺人烧制出来的,都带有各自的印记,却又能够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。传统的手艺人们也有图纸,称为样式,比如琉璃正吻,就有好几种样式,手艺人们一般称呼为“三样”“五样”等,每个样式都有各自的尺寸标准,但外行人很难看懂,因为样式都是平面的,而烧出来的琉璃是立体的,想要把平面图纸变成立体的琉璃,先得让师傅领进门。而这样的人,现在越来越少了,赵长安是一位,郭立生也是一位。郭立生的师傅是他的父亲,当年他父亲教了他两年。

琉璃与文创 传统技艺的复兴与活化

“非遗应该是活的,常常有人把活理解成火,火了不一定是活态的,但在琉璃渠,在琉璃窑厂,活和火是一致的。”单霁翔说。

2月24日,上午十点半左右,改造后的琉璃文创园里,一群年轻人手捧着刚刚上过釉的脊兽坯胎,一路小跑送到一孔柴窑前,两个老师傅接过坯胎,小心翼翼地放入窑里,窑里已经堆好了柴火,六位传承人手持灯引火种,一簇火苗在灯罩中静静燃烧,由老手艺人用灯火点燃火把,送进古窑中,瞬间,熊熊火光燃起,映照进赵长安的眼中。

郭立生也很激动,他今年刚好六十岁。他从没想过,在退休之前,还能重新回到这里,在这古老的窑里,重新烧出一个个琉璃制品。

点火的那一刻,窑前涌来了很多人,有园区邀请的嘉宾,也有慕名而来的游客,更有琉璃渠村的村民。

琉璃制作技艺传承人现场传递火把。新京报记者 王巍 摄

“这是文化,不能断”,一位参观的村民说。他们从小生长在这里,和琉璃窑厂一起生活,为窑厂的没落而叹息,为险些拆除的危机而着急,也为窑火重燃而欣喜。

改造后的窑厂,恢复了一口素烧倒焰窑,又复建了一口釉烧倒焰窑,它们将继续为故宫等皇家园林的修葺维护,烧制琉璃精品。

同时,复产的窑里,还加装了污染物处理设施,在琉璃窑的上方,可以看到粗大的管道和复杂的设备,古法烧制琉璃时排放的气体,在这些设备中经过脱硫、脱焦、脱硝、除尘等流程后,最终达到可排放的标准。

传承人稀少 重生之后仍有困境

琉璃文创园的启动,意味着琉璃渠七百多年烧制琉璃的传统得以保存,在文创园启动的同时,故宫博物院古陶瓷、明清官式建筑保护研究工作站也已启动,工作站的主要任务,是开展琉璃文化的保护、研究与推广。

据了解,园区还将加强非遗技艺人才培养,加大后继人才储备,搭建非遗传承梯队,并计划将非遗融入现代教育,推进与高校、高职与中职学校传统工艺相关专业课程的贯通与对接。

文创产品的创作,也早已经开始,郭立生告诉记者,他自己就做过不少小巧的琉璃制品。而就在2023年北京两会上,一套11件太和殿琉璃脊兽的文创产品,吸引了众多代表、委员。

和创新相比,传承可能更难。三代从事琉璃烧制的郭立生,孩子并没有传承他的手艺,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技术,四十年积累的经验,仍要找到新的人才能传承下去。在窑火重燃的仪式上,单霁翔也表示,古法技艺传承关键在于人的传承,他建议以“研究”带动管理与实操,建立完整的古建筑保护研究体系,培养古建筑保护专业工匠,以此实现管理人员、研究人员、工匠三位一体的人才体系。

而对文创园的经营来说,如何维系也仍在探索中,尽管可以为故宫等皇家园林烧制琉璃,但仅有这些,或许还并不能完全让文创园拥有足以延续自身的力量,还需要寻找新的支撑点。

按照计划,园区正式开放后,将联合故宫、北京市文物局等单位,不定期举办琉璃历史文化展览、琉璃工艺品展、琉璃文创展、琉璃技艺非遗文化青少年教育活动等,面向大中小学生和国内外旅游团队,开展琉璃文化研学教育和沉浸制作体验活动。

琉璃是北京记忆的一部分,走过壮丽的故宫天坛,秀丽的皇家园林,总会和琉璃不期而遇,那些深绿浅绿、明黄淡黄的色彩,总会让人驻足,而永定河畔、西山脚下,创造这些绚丽作品的窑火已经重燃,等待着人们去发现,去探寻。

关键词: